□ 尤 尤
記得術后第一次睜眼的時候,醫生對我說,“手術很成功!”條件反射地,我好像跟醫生說了聲“謝謝”,發現自己的思維和語言完全沒受影響,就滿意地又睡了過去。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做手術——開顱手術,“開腦洞”啦!因為有一天我從座位上起來突然跪在地上,后來又進行性地左胳膊左腿就越來越沒勁,到醫院檢查,才知道腦子里不但長了個血管瘤,還炸開流了血,需要手術摘除……
開個腦洞,我進入了“植物界”
第二次睜眼已在ICU里了,身上接著各種管子,耳邊是監護器滴滴的聲音,左側身體疼得像懷里始終緊緊抱著一只刺猬,開腦洞的右后側腦子更是疼到想要一頭撞昏自己算了。我不停地把止疼泵開關按下去,副反應嚴重到把膽汁都吐出來也沒有任何緩解。
半夢半醒熬過ICU的24小時,我徹底沒有了生命危險。但是回到病房,不得不面對的是比疼痛更殘酷的現實。徹底清醒以后我發現自己癱瘓了!因為手術位于右側丘腦的運動中樞,雖然天壇醫院號稱亞洲第一刀的張俊廷大夫在神經導航的配合下花了9個小時小心翼翼地成功剝離了血管瘤,但運動神經在手術過程中還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損傷。
就這樣我進入了“植物界”:能感覺到左側肢體劇烈的神經疼,但卻感覺不到左胳膊左腿的本體存在,對經過這些軀體上的物體和溫度的感知也很差,更不用說控制他們做出各種動作,似乎這疼痛是它們刷存在感的唯一方式。于是,除了躺著我什么也干不了,連從左側向右側翻身都需要人幫忙。術后第3天拔了尿管,為了能不再在床上解決,我硬是逼著家人駕著我去了洗手間。那一刻,我覺得能坐在抽水馬桶上簡直是世界上最爽的事,管他左胳膊左腿兒在哪呢。人類在得意忘形的時候就容易生出與自己能力不相匹配的幻覺是么?那一刻,我對扶著我的姐姐、舉著輸液瓶子的護工阿姨,還有來病房換液體的護士姐姐說,“總有一天我會去跑馬拉松……”
我的狂妄大概來自于雙腳再一次踩在堅硬的地上的感覺吧。雖說左側胳膊腿不聽使喚,但大地給腳的刺激迅速傳遞給了大腦,那天以后,我逼著家人每天扶著我從床上“走”出去更遠一點,其實就是拖著左腿往前挪。雖然步態不穩,走相難看,但當我終于走出病房可以在樓道里挪個來回時,我覺得自己到康復醫院應該很快恢復如初。
鋼鐵俠也崩潰了
為了固定開顱取下的顱骨瓣,我的腦袋里留下了鈦金屬連接片和幾顆鈦螺絲。我逢人就嘚瑟自己變成了鋼鐵俠,但其實“煉鋼”過程在進入康復階段以后才剛剛開始。
術后第7天,轉院到康復中心,一系列查體和功能評估以后,開始安排康復治療與訓練。為了盡快看到進展,我選擇在早期就用最好的神經營養藥物,盡可能多地練習各種功能訓練項目……但能不能耐受康復訓練的難度與強度卻不是康復初期所面臨的最嚴峻的問題。
在術前,我查閱了大量的治療文獻進行各種治療過程選擇的SWOT分析,在同事與朋友的幫助下找到最好的手術大夫,術后家人又及時地安排了全國最權威的康復醫院,幾乎無縫切換手術與康復。摩羯處女A型血從來不打無準備之戰,全局細節都要了解,一切最好盡在掌握,但心理的崩潰卻依然沒有預期地發生了。在博愛醫院,我見到許多同樣病情的病友,突如其來的變故,幾乎耗盡家財,卻又久治不愈。我的自信心也在遭受打擊,一個又一個動作無法完成,一夜又一夜在病房徹夜難眠,一天又一天過去卻毫無進展。“他們是我會復刻的未來嗎?”這個問題在每一個無眠的夜晚,都在腦中盤踞。我開始覺得孤獨無助,夜晚即便睡著也伴隨著無盡的噩夢。夜里睡不好,白天訓練效果打折扣,不但恐懼康復無望,還擔心高昂的治療和康復費用給家人的生活帶來負擔,這些問題就像肥皂泡一樣不斷冒出來,且惡性循環,讓我幾乎崩潰在抑郁的邊緣,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也看不到光亮。
是的,對癱瘓病人來說最難的不是忍受肉體的痛苦,而是心理的崩潰如何調試。癱瘓這樣突如其來的劇變,就像一次大地震,大多數人都還來不及弄明白怎么回事房子就塌了,心理所遭受的打擊和對結果無法確定的無望與無助相對地震本身更具殺傷和也難以管理。在康復過程中,心理重建在更大的程度上需要病人自己來完成。
玩兒第三人稱視角的游戲
住院的時候還是冬天,我常常坐在病床邊望著窗外發呆。有天清晨我看見陽光斜斜地穿過光禿禿的樹枝就拿起iPhone拍了下來。連續幾天我都在同一個時間拍下同一扇窗外的景色,光線每一天都不一樣。身為攝影愛好者,對美也是有條件反射的。我想,如果不是生病住院,每天匆匆地趕在上下班的路上,也許不大會發現一天中的這個時光的微妙變化。春天到了,似乎身體也在發芽。我開始覺得與其糾結于自己無法控制、無處安放也不應多想的未來,不如找點有趣的事情。于是,從那天開始,我好像從自己的身體里走出來了。就在小小的康復醫院里,我發現許多有趣的人、場景甚至是動物,我開始與康復醫生和病友聊天,觀察其他病人和家庭的故事,拍下訓練區里有意思的事物。
原來恐懼其實都在糾結自我,只有從自己的身體里走出來,從自我中走出來,才能去真正體會自己和這個世界。我對一個病友說:我們在打一個游戲,大BOSS很難打,但通關的秘密是救生包,就在我們心里,找到它隨時滿血復活。而把游戲調整成第三人稱視角有助于全面觀察場景找到各種各樣的“道具”。
這些逐漸地填充了那些恐懼的肥皂泡,我陰影面積大幅縮小,陽光又回來了,心態漸漸又正常了起來。我漸漸可以真正靜下心來去訓練,盡可能去感受身體的變化,甚至是健康身體所不必去察覺的微妙變化。在醫生的指導下,我努力地訓練,并用心體會自己身體的反饋,不但找回了丟失的身體,還讓他們去學習健康的身體,像個寶寶一樣學會獨立走路,學習抓取物體,逐漸找回了控制身體的能力。雖然目前還沒有完全恢復如初,但我的自信心回來了,那個路也不會走就要跑馬拉松的強大到不要臉的自信又回來了。
因為這份自信,雖然還沒有能力跑馬拉松,但在夏天結束后,我報名參加了2015年底的工商管理碩士全國聯考,白天玩兒命訓練,夜里專心復習,提高效率保證休息,復習了兩個月,不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低空飛回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還在考試前半個月徹底丟掉了輪椅,自己走進考場。
特別喜歡羅曼羅蘭的一句話:“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第三人稱視角,能看清真相,而在這場殘酷的游戲里,也只有第三人稱視角,能幫助我們成為自己的英雄。
向前走
病中,同學、朋友、親戚許多人來看望我,我也在醫院見到許多與我病情相當的人們和他們的親友們。我聽到到最多的除了關心,還有建議,總結下來就是“差不多就好”,“何必太好強”“不必太努力”……
但這場“生活大爆炸”之后,精神重建的過程中,從自我中走出來的我看到的是:生病的確是一場悲劇,且不論努力的生活是不是生病的原因這個邏輯問題,只說人生不測的形式太多太多,因為害怕連自己都不知道以什么形式發生的悲劇而拒絕努力地生活,難道不比悲劇更悲哀嗎?我們無法掌控人生的長度,那么人生的廣度與深度就更加值得追求與探索了。
我的康復訓練,已經不止于讓我找回迷失的身體,還幫我成功減掉術后無法運動而增重的10余公斤脂肪;在醫院,我已經不止于是一個病人,還熱心幫助病友心理重建,分享康復經驗;在家里,我不止于是一個女兒,還根據自己的康復訓練經驗指導父母怎么鍛煉身體;在同學中,我不止于是一個同學,還用自己的專長,為同學的創業項目提供咨詢支持……
因為我的身邊充滿了愛與支持,感謝“不止于此”的你們,讓我重新獲得了我熱愛的生活:父母、親人、同學、朋友、閨蜜,我會用今后的人生告訴你們,沒有白愛我!公司已不止于工作單位,更是堅強的后盾和能量中樞,同事也已不止于同事,更是貼心的朋友與暖心的家人。
所以,我會繼續向前走,去過“不止于此”的人生。
《中國質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