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景福
2020年12月15日晚,農歷庚子鼠年的一個冬夜,如常端坐在書房的我,第三次讀到“井,德之地也;井,居其地而遷;井以辨義”時,思緒回到了生我養我的那個村子,村子里近乎一條直線的三口水井,此刻正愈加清晰地熱氣騰騰著。其實,只要在冬季,她們一直都如此,熱氣騰騰著,但今夜更加真切。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出生在湖南省辰溪縣一個叫石馬灣公社雞鳴溪大隊謝家人村的地方。村子建在黃土上,全是木房子,和水泥有關的建筑就三樣:集體曬谷坪、保坎、距離村子一或二里之外的三口水井。
農村的房子一般是三間兩搭式。三間是指供有神龕的堂屋及兩邊的房屋,兩搭是指兩間房屋旁邊相鄰的灶屋和連體的豬欄與廁所,三間上面還會有人、鼠、物雜聚的夾層。記憶中,全村把夾層請木匠裝好的很少,一般只能精裝修一間,另外兩間就自己搭上長短不一的木板或木頭,人走在上面提心吊膽,時常有木板翹起或木頭滾動。
那個年代,一家修房全村同慶,村里人會義務幫忙,框架打好就可以請客。框架打好的標志是上中梁,相當于現在的網絡用語“人生到了巔峰”——八到十個男勞力,上面拉,下面抬,合力將中梁橫植在堂屋正中上方,然后燃放鞭炮,從上面往下面撒糖。當日,小孩因為有了糖在村子里瘋跑,每家每戶派一個代表可以吃上一年都難得吃上的豬肉。女主人的娘家人也都挑上一擔中間放著糖和肉的籮筐,從四面八方趕來,讓遠近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我們謝家人村有人豎(方言,建的意思)了新房子。全村沉浸在無限熱鬧的氛圍中,不是過年,勝似過年。
豎房不易,修井更難。先是有人提議,然后幾個德高望重的人合議,再開全村人大會商議,最后還要從外面請石匠師傅(因為工匠少,有時要排隊等上一年)。各家各戶要攤錢、出工出力,師傅則跑“通宿”,吃完早飯從自家出來,吃了晚飯又回去。因為是利用秋冬季的空閑時間,如此這般,有時修口井要歷時三年。我們開玩笑說,把村里好吃的都吃完了才修好。
人之貴井,自是井之可貴——“井養而不窮。”我所在的村子是由兩個生產隊組成的自然村,有六七百人口,我們洗臉、洗衣、洗澡、洗菜、煮飯、喂豬等用水,都取自這三口井。她也從來沒有讓我們失望過,而且總是冬暖夏涼。
夏天,她是最好的冷飲和消暑神藥。走到井邊,先打半桶水,用勻子舀起,放在鼻子下先聞為快,然后再喝一小口,張嘴吸氣,慢慢、充分體味她的甘甜,之后就咕嘟咕嘟一大勻,不夠又舀,直到把肚子喝撐著了,才用手滿足地一抹嘴,走到旁邊,把剩余的井水慢慢地、慢慢地從胳膊或大腿上輕輕、輕輕地淋起,眼看著她往下流,感覺那涼水的沁,體會毛孔收縮的爽。
冬天,溫度越低天氣越冷,水井就越冒熱氣,看著就暖和。她還會在落日的余暉下,給異鄉人以附近就有人家和村莊的信號,生起對家鄉燈光的溫暖回憶和慰藉。
水好,但從不亂為。在農村,再累,大家都是把水挑回家,用大木盆洗澡。即便年輕人講效率圖痛快,那也是從水井里打上兩桶水,提到五十~八十米開外的田埂、水渠邊沖,要把頭發擦干、水桶洗干凈之后才去打水。
洗衣、洗菜也一樣。冬天洗蘿卜白菜,大家都會先在水田或水塘里把泥巴反復洗干凈,只把下鍋前的最后一遍清洗放在水井邊完成。和洗蘿卜白菜稍有不同的是,衣服的最后一遍清洗是挑水回家洗。
小孩是淘氣的,但再淘氣的小孩也不敢在水井邊大小便。如果有小孩做樣子往水井里吐口水,會當場被自家大人責罵,有的甚至會被打得哭爹喊娘。這時,村里是沒有人會勸的,相反,大家都會說:“這小孩是該打,是要打,不然還不曉得長大后會變成什么樣子。”
家鄉的水井每年都會清洗,但殊為不易。家鄉的水井內圓外方、圓高方低,內一米、外一米五左右、深十余米,圓容水而方立人;內壁常年布滿青苔。
清洗只在夏天的中午進行。兩個中青年男子,帶上一根長實繩、一個木梯子、一個勻子、一擔水桶,先把繩子固定在遠離水井的大石頭上,一個人在外面拉繩子,把繩子在手腕和手掌上反復纏上幾道,身體后仰,雙腳一高一低、一前一后,用力踩蹬,確保萬無一失;另外一個人就雙手抓繩、雙腳試著踩壁緩緩下去,到底后一站穩,馬上雙手做喇叭狀仰頭大聲向上喊:“好了。”上面的人才敢松勁兒。
井下作業一般會耗時一個小時左右:用勻子把伸手能及的地方先沖洗,再用手抹,又沖洗,如此反復多次。開始臟水多,直接用桶子裝,后面水少了就用勻子舀。水源處因沙多會反復舀洗,直到最后確認沙子都舀干凈了才算好。
洗井期間,會有村子里的人來挑水。著急的人,跟兩人打個招呼就走;不急的人,就說幾分鐘的話,再去菜園子忙,或者干脆說著話等。夏天用水量大,大家就把水桶放在旁邊排隊,自覺地按先來后到打水。經常有人從地里忙回來,自家水桶已被打滿的情形。
還有兩個現象令我記憶深刻。小時候,冬天一下雨下雪路就爛,鄉親們都是穿著雨靴去挑水,但到水井之前,都會在田埂上把雨靴用手或草抹干凈。我都不記得自己為洗雨靴的泥巴,一個冬天手不知要被田里的水凍得緋紅和僵硬麻木多少次,弄濕弄臟襪子也是常事。如果鞋底還有黃泥巴,就要先打水,把水井表面沖洗干凈才打水離開;還有就是正月里,無論哪家第一次去挑水,都會帶上三五根香,在水井邊上點燃、插好,然后再去打水。
今念及此,方知小井大文章。確實,我的先輩和現在的鄉親不能睿智地總結出 “井,德之地也;井,居其地而遷;井以辨義”的文字,但他們以及我們都一直在演繹和傳承著這樣的品質。
又豈止是我們村。小時候讀書、趕集、砍柴路上,所見之水井無不如此;長大后,有機會游歷外面,所見亦然。我想,“居其地而遷”這個品質其實早已融入我們所有華夏兒女的血液,為我們整個中華民族所共有。
打通了書本和現實的聯系,盡管冬夜的窗外寒風冷冽,我的窗戶也開著,但我的內心卻因充盈而興奮。
《中國質量報》【人生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