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曉
在成都,老茶館一般被稱為茶鋪,更多了市井味兒。成都的老茶鋪,青草一樣沐浴著這座城市的溫潤氣流,旺盛地生長著,氤氳著時光里的煙火氣息。
有一篇文章這樣描述成都老茶鋪:任那一碗小小的茶碗,如一葉扁舟,攜帶著生活的河流順水而下,看著兩岸的山河大地,聽著不住的鳥鳴猿啼,自在、安穩、篤定地前行。
有一個經典的鏡頭,說明茶鋪已骨血一樣融入了成都人的生命里。有一天,在一家老茶鋪門前,嗩吶聲中,一群披麻戴孝的人突然齊刷刷跪下。茶鋪的茶桌上,一碗剛泡好的茶熱氣騰騰。這是孝子賢孫們為去世老人的亡靈在世間擺下的最后一碗茶了,“喝”完好帶著人間的溫熱上路。老人生前是這家茶鋪的老茶客。
有人說,從空中俯瞰成都,滿目裊裊霧氣,是大街小巷漫溢的茶香在蒸騰,滋潤著這座千年古城。
據考證,早在春秋時期,成都的茶鋪便開張了。說成都是一座泡在茶館里的城市也不為過。易中天去了成都,發出過這樣的感慨:“正宗的老成都,往往是天剛麻麻亮,便打著呵欠出了門,沖開蒙蒙晨霧,直奔熱氣騰騰人聲鼎沸的茶館。只有到了那里,他們才會真正從夢中醒過來;也只有在那里,先呷一小口茶水漱漱嘴,再把滾燙清香的茶湯吞下肚,才會覺得回腸蕩氣,神清氣爽,遍體通泰,真正活了過來。”
我是一個容易對現實生活保持緊張感的人,但若面對一座充滿人情味的煙火氣城市,我會放松下來,與其親近。內心對愜意時光的期許,讓我對茶香之城多了幾分歡喜和依賴。
那些年時常游走于成都,沉溺于成都老茶鋪里的緩慢時光,總感覺那些老巷子里的茶鋪,就是一個個對自己不離不棄的老朋友。
老城墻下有一個老茶鋪,是我過去常光顧的。店里整日長嘴銅壺往來,裊裊茶香不斷。茶館伙計提壺續水,讓茶客碗里的茶水滿而不溢,滴水不漏,這可是地道的功夫。
茶鋪里的那些“老泡兒”,差不多都是我在成都的故交。我可以一氣兒數出好幾個整天泡在茶鋪里的人:周三貴、徐大爺、羅二寶、龍大雙、“王涼面”……這些泡在茶鋪里的人,是城里最逍遙的人。“秦時明月漢時關”“三國兩晉南北朝”,都在他們的一壺茶水里蕩漾開來。在茶鋪里,還有時不時演奏的滿城風雨聲,盡被沉沉浮浮的茶葉收歸統一。
我喜歡這樣的時光,一個半天,一壺茶,把我的身心泡得柔軟。悠長的思緒,可以起伏上千年。
在老茶鋪里品一口香茶,聽一個遙遠的故事,我發覺,在“老泡兒”們神采飛揚的講述中,原本蒼白的炊煙都顯示出美好歲月特有的金黃色。深埋在“老泡兒”記憶里的故事與傳說,滋補著他們。他們需要一個聽眾,而我愿意傾聽。這些市井里的小人物,骨子里善良的品質與淡淡茶香一同裊繞,這是一個城市的質樸原貌,被我幸運地觸摸到了。我記得曾在老茶鋪里遇到過一位姓高的老人,他是個軍事迷。有一次高大爺和一個茶客就航空母艦的話題爭論了起來,倆人還打了賭。最后,在對方拿出的“證據”面前,高大爺認輸了,請那人去吃羊肉土扣碗,還叫我去作陪。讓人沒想到的是,飯后卻是那位贏了的茶客搶先付了錢。那人感嘆道:“老高啊,我幾個兒子都是老板,我這日子不愁錢,就愁沒幾個像你這樣可以吹吹牛的老朋友!”
平日里,我也是一個散淡的人,喜歡繞城閑走,偶爾還會跑到一棵樹下打個盹兒。有時我走在路上,碰見熟悉的茶友,便會被那人盛情邀請:“走!去茶鋪泡一壺喲!”于是我便同去。有個茶友去茶鋪常常自帶茶杯,杯子里有一層厚厚茶垢了。我既不嫌棄,也不同他客氣,接過他的茶杯就喝,咕嚕一口吞下,叫道:“好茶啊!好茶!”這個茶友也是個說故事的人。有一次,他把故事講完后,輕聲告訴我,他老婆明天去醫院動手術。后來,我提了水果去醫院看望。他動情地摟住我說:“兄弟啊!好兄弟!”那天,他無論如何也要帶我去醫院外的館子里喝一杯。在館子里,我倆一人啃了一個大豬蹄子。而今,我們已由茶友變成了交情不錯的好朋友。
我在茶鋪里泡了那么多年,聽著茶客娓娓講述他們的故事,感受著互惠而成的蕓蕓眾生里的悲喜人生。我突然發覺,像我這樣如一滴水的人生,一旦和他們以及故事里的人生交融,就可以川流不息地奔騰,浮現出浩瀚的人生圖像。
世事滄桑,一座城市,還有像成都這樣具有頑強生命力的老茶鋪,過濾著車水馬龍的喧囂,浸潤著人間燈火的冷暖,沸騰著時代里的風起云涌,是我們大家的福氣。
《中國質量報》